晨雾如纱幔轻抚蜿蜒城墙,燕州城正被苔藓以千年时光为丝线,细细缝补着岁月的裂痕。墨绿绒毯沿石阶攀援,将高句丽工匠斧凿的印记幻化为叶脉般细腻的掌纹。望楼倾颓似半轮残月,野蔷薇却自垛口抖落绯色霓裳,这些不懂史书的生灵,以花瓣轻承簌簌城砖碎屑,将往昔血腥酿作甘蜜。护城河面,老杏树粉白花雨飘落,花瓣在涟漪中明灭不定,宛若戍卒寄往故乡的绢帛,被春水浸染,字迹洇散成朦胧雾霭。
山风掠过垛口,卷起细沙般的呜咽,恍惚间,铁甲与箭镞在风中苏醒。闭目倾听,石缝里蛰伏着无数个黄昏:戍卒以断矛串起胡饼,凝视雁阵掠过烽燧投下的幽影;胡笳声里,百夫长将佩刀浸入井水,寒刃映出妻子临行前缝补的征衣,针脚间游走着细碎银河。城墙拐角,半截石碑斜倚荒草,碑文如老妪面庞的皱纹般模糊。指尖抚过凹凸笔画,忽触深邃刻痕——或许是高句丽箭手失手的凿击,又或是月夜囚徒以镣铐镌刻的诗行。此刻,夕阳将我的影子烙于城墙,与千年前的剪影重叠,化作斑驳刺青。
岁月侵蚀的残碑,宛如搁浅舟楫,载着破碎纪年:城主模糊的功德颂在苔藓下悄然发酵,戍卒未寄出的家书被雨水泡成纸浆,阵亡者名录在月光里锈蚀成璀璨星群。月光在“大康三年”的刻痕处积成水洼,倒映出辽代星象师的铜壶滴漏,水珠坠落,溅起十二时辰的涟漪。
展开剩余54%最深处的石碑裂作两半,裂缝中探出野兰。兰叶凝着夜露,露珠里竟封存微缩战场——金戈铁马在晶体内奔突,旌旗在虹光中翻卷,最终碎成星尘,落入碑座苔藓织就的绒毯。流萤掠过碑额,那点幽绿的光斑,可是某位诗人遗落的半阕边塞词,正被夜风谱成新曲?
城垛缺口处,孩童以枯枝在雪地勾勒城池。他们争论箭楼飞檐的数目,为护城河该绘成蓝色还是银色争得面红耳赤。扎羊角辫的女孩忽指着我道:“石头爷爷在笑呢!”低头看城砖冰花,果有慈祥面孔在霜纹里浮现——那分明是千年前工匠留下的指纹,正与我的掌纹在时光中悄然重合。
石缝里钻出的野芹顶着露珠,似大地捧出的翡翠簪子。细看芹叶背面,粘着半片陶罐残片——或许某位主妇曾在此熬煮粟米粥,陶罐碎裂时,飞溅的瓷片与芹籽许下千年之约。风掠过陶片缺口,竟吹出远古的炊烟气息。
残垣断壁间,幽蓝磷火浮动,那是砖石吐纳千年的月光。倚着半截石柱坐下,晚风送来断续谣曲:戍卒思乡的羌笛、商贾醉后的俚语、孩童追逐的笑闹,在星子爬上马面墙时,交织成永恒的复调。
回望暮色中的燕州城,坍塌敌楼与疯长野树构成亘古隐喻:文明是断裂处的重生。石缝里年年萌发的野芹,掌纹中沾着的陶片微尘,皆在诉说废墟深处永不熄灭的星火——那星火是工匠指纹里的温度,是陶片与芹籽的千年契约,更是每个造访者与时光对视时,瞳孔里骤然亮起的银河。
作者简介:史传统,诗人、评论家,中国国际教育学院(集团)文学院副院长,中国财经杂志社评论专家委员会执行主席、高级评论员,人民网人民智作认证创作者,在人民网人民智作、中国诗歌网等10几家媒体发布文学评论、诗歌、散文作品2000多篇(首),累计400多万字。文学评论专著《鹤的鸣叫:论周瑟瑟的诗歌》(20万字)、散文集:《山河绮梦》(20万字)、诗集:《九州风物吟》即将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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